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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月19日

山水/李广田

先生,你那些记山水的文章我都读过,我觉得那些都很好。但是我又很自然地有一个奇怪念头:我觉得我再也不愿意读你那些文字了,我疑惑那些文字都近于夸饰,而那些夸饰是会叫生长在平原上的孩子悲哀的。你为什么尽把你们的山水写得那样美好呢?难道你从来就不曾想到过:就是那些可爱的山水也自有不可爱的理由吗?我现在将以一个平原之子的心情来诉说你们的山水:在多山的地方行路不方便,崎岖坎坷,总不如平原上坦坦荡荡;住在山圈里的人很不容易望到天边,更看不见太阳从天边出现,也看不见流星向地平线下消逝,因为乱山遮住了你们的望眼;万里好景一望收,是只有生在平原上的人才有这等眼福;你们喜欢写帆,写桥,写浪花或涛声,但在我平原人看来,却还不如秋风禾黍或古道鞍马更为好看;而大车工东,恐怕也不是你们山水乡人所可听闻。此外呢,此外似乎还应该有许多理由,然而我的笔偏不听我使唤,我不能再写出来了。唉唉,我够多么蠢,我想同你开一回玩笑,不料却同自己开起玩笑来了,我原是要诉说平原人的悲哀呀。我读了你那些山水文章,我乃想起了我的故乡,我在那里消磨过十数个春秋,我不能忘记那块平原的忧愁。

我们那块平原上自然是无山无水,然而那块平原的子孙们是如何地喜欢一洼水,如何地喜欢一拳石啊。那里当然也有井泉,但必须是深及数丈之下才能用桔槔取得他们所需的清水,他们爱惜清水,就如爱惜他们的金钱。孩子们就巴不得落雨天,阴云漫漫,几个雨点已使他们的灵魂得到了滋润,一旦大雨滂沱,他们当然要乐得发狂。他们在深仅没膝的池塘里游水,他们在小小水沟里放草船,他们从流水的车辙想像长江大河,又从稍稍宽大的水潦想像海洋。他们在凡有积水的地方作种种游戏,即使因而为父母所责骂,总觉得一点水对于他们的感情最温暖。有远远从水乡来卖鱼蟹的,他们就爱打听水乡的风物;有远远从山里来卖山果的,他们就爱探访山里有什么奇产。远山人为他们带来小小的光滑石卵,那简直就是获得了至宝,他们会以很高的代价,使这块石头从一个孩子的衣袋转入另一个的衣袋。他们猜想那块石头的来源,他们说那是从什么山岳里采来的,曾在什么深谷中长养,为几千万年的山水所冲洗,于是变得这么滑,这么圆,又这么好看。曾经去过远方的人回来惊讶道:“我见过山,我见过山,完全是石头,完全是石头。”于是听话的人在梦里画出自己的山峦。他们看见远天的奇云,便指点给孩子们说道:“看啊,看啊,那像山,那像山。”孩子们便望着那变幻的云彩而出神。平原的子孙对于远方山水真有些好想像,而他们的寂寞也正如平原之无边。先生,你几时到我们那块平原上去看看呢:树木、村落,树木、村落,无边平野,尚有我们的祖先永息之荒冢累累。唉唉,平原的风从天边驰向天边,管叫你望而兴叹了。

自从我们的远祖来到这一方平原,在这里造起第一个村庄后,他们就已经领受了这份寂寞。他们在这块地面上种树木,种菜蔬,种各色花草,种一切谷类,他们用种种方法装点这块地面。多少世代向下传延,平原上种遍了树木,种遍了花草,种遍了菜蔬和五谷,也造下了许多房屋和坟墓。但是他们那份寂寞却依然如故,他们常常想到些远方的风候,或者是远古的事物,那是梦想,也就是梦忆,因为他们仿佛在前生曾看见些美好的去处。他们想,为什么这块地方这么平平呢,为什么就没有一些高低呢。他们想以人力来改造他们的天地。

你也许以为这块平原是非常广远的吧。不然,南去三百里,有一条小河,北去三百里,有一条大河,东至于海,西至于山,俱各三四百里,这便是我们这块平原的面积。这块地面实在并不算广漠,然而住在这平原中心的我们的祖先,却觉得这天地之大等于无限。我们的祖先们住在这里,就与一个孤儿被舍弃在一个荒岛上无异。我们的祖先想用他们自己的力量来改造他们的天地,于是他们就开始一件伟大的工程。农事之余,是他们的工作时间,凡是这平原上的男儿都是工程手,他们用铣,用锹,用刀,用铲,用凡可掘土的器具,南至小河,北至大河,中间绕过我们祖先所奠定的第一个村子,他们凿成了一道大川流。我们的祖先并不曾给我们留下记载,叫我们无法计算这工程所费的岁月。但有一个不很正确的数目写在平原之子的心里:或说三十年,或说四十年,或说共过了五十度春秋。先生,从此以后,我们祖先才可以垂钓,可以泅泳,可以行木桥,可以驾小舟,可以看河上的云烟。你还必须知道,那时代我们的祖先都很勤苦,男耕耘,女蚕织,所以都得饱食暖衣,平安度日,他们还有余裕想到别些事情,有余裕使感情上知道缺乏些什么东西。他们既已有了河流,这当然还不如你文章中写的那么好看,但总算有了流水,然而我们的祖先仍是觉得不够满好,他们还需要在平地上起一座山岳。

一道活水既已流过这平原上第一个村庄之东,我们的祖先就又在村庄的西边起始第二件工程。他们用大车,用小车,用担子,用篮子,用布袋,用衣襟,用一切可以盛土的东西,运村南村北之土于村西,他们用先前开河的勤苦来工作,要掘得深,要掘得宽,要把掘出来的土都运到村庄的西面。他们又把那河水引入村南村北的新池,于是一曰南海,一曰北海,自然村西已聚起了一座十几丈高的山。然而这座山完全是土的,于是他们远去西方,采来西山之石,又到南国,移来南山之木,把一座土山装点得峰峦秀拔,嘉树成林。年长日久,山中梁木柴薪,均不可胜用,珍禽异兽,亦时来栖止。农事有暇,我们的祖先还乐得扶老提幼,携酒登临。南海北海,亦自鱼鳖蕃殖,苹藻繁多,夜观渔舟火,日听采莲歌。先生,你看我们的祖先曾过了怎样的好生活呢。

唉唉,说起来令人悲哀呢,我虽不曾像你的山水文章那样故作夸饰——因为凡属这平原的子孙谁都得承认这些事实,而且任何人也乐意提起这些光荣——然而我却是对你说了一个大谎,因为这是一页历史,简直是一个故事,这故事是永远写在平原之子的记忆里的0

我离开那平原已经有好多岁月了,我绕着那块平原转了好些圈子。时间使我这游人变老,我却相信那块平原还该是依然当初。那里仍是那么坦坦荡荡,然而也仍是那么平平无奇,依然是村落,树木,五谷,菜畦,古道行人,鞍马驰驱。你也许会问我:祖先的工程就没有一点影子,远古的山水就没有一点痕迹吗?当然有的,不然这山水的故事又怎能传到现在,又怎能使后人相信呢。这使我忆起我的孩提之时,我跟随着老祖父到我们的村西——这村子就是这平原上第一个村子,我那老祖父像在梦里似的,指点着深深埋在土里而只露出了顶尖的一块黑色岩石,说道:“这就是老祖宗的山头。”又走到村南村北,见两块稍稍低下的地方,就指点给我说道:“这就是老祖宗的海子。”村庄东面自然也有一条比较低下的去处,当然那就是祖宗的河流。我在那块平原上生长起来,在那里过了我的幼年时代,我凭了那一块石头和几处低地,梦想着远方的高山,长水,与大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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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月7日

黄裙子

美·希区柯克

尼克躺在一棵茂密的橡树下,头很不舒服地枕在突起的树根上,黄豆一样大的汗珠顺着面颊往下淌。他的囚服裹在腰里,粘乎乎的。他在那儿躺了好几分钟,呼吸才逐渐正常。

监狱里有人告诉他,有一条铁路从这片沼泽的北面经过,尼克相信了这话。他从一开始就是向北跑的,但是,他没有找到铁路。

他叹了口气,知道现在的形势对自己很不利。监狱方面一定已经在各处设立了哨卡,只要一发现他,就会立刻逮捕起来。

他心力交瘁、倒头呼呼大睡起来。

尼克突然醒了,他似乎出于本能地意识到,自己不是一个人。他警觉地睁开眼,发现附近站着一位女孩。

她很年轻,不超过十七岁,但是,她冷静地看着尼克,那样子非常老练。她穿着蓝色牛仔裤和短衬衫,站在二十英尺之外,她的眼中没有恐惧和不安,很镇定地看着尼克。

正当他在考虑说什么才好时,那姑娘先开口了。“你一定就是那个逃犯,”她很漠然地说。“爸爸打电话给妈妈,说有个犯人逃走了,让我们留在家里,不要到外面来。”

尼克眨眨眼睛,舐舐嘴唇。

“你好像没有听他的话嘛,”他说,尽量使自己保持镇定,“你和逃犯在一起,他们不担心吗?”

“我才不管他们担不担心呢,”女孩傲慢地说,“我和我爸爸吵翻了,让他担心好了。”

“你在生你爸爸的气?”尼克问。

“这不管你的事。”女孩说。

“那倒是,”尼克点点头,然后慢慢地坐起来,勉强笑笑,“小姐,我这样子一定吓着你了吧?”

“没有,”少女严肃地说,“你的样子并不吓人。如果你洗个澡,换件衣服,那就跟普通人一样了。”

“谢谢,”尼克说,心里考虑着想怎么让这姑娘帮帮他。

“你为什么不起来,找个地方躲一下?”少女厉声问道。

“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,”尼克回答说,为了让她继续说话。

“我知道一个地方,”她说,她折下一枝野花,开始一瓣一瓣地扯下来。她并不看尼克,哼着歌,好像故意不理他。

尼克皱起眉头问道:“什么样的地方?”

“一个秘密地方,”她得意地说,“一个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地方。”

两人都不说话了。尼克打量着这姑娘,不知道怎么做比较好,是拿她当人质呢,还是让她帮助他?尼克相信她愿意帮助自己,否则她不会提到那个藏身之处。

“喂,”她终于开口问道,“你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那个地方?”

“当然要啊,”尼克小心地说,“我只是不明白,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?”

“哎,你说话的口气就像我爸爸一样,”她尖刻地说,“我一定要有理由吗?我不能因为高兴而做一件事吗?”

“当然可以。”

“如果你想知道那个地方的话,最好快点跟我去,因为我的时间也不多了。”

她昂首阔步地走上一条通往沼泽深处的小路,尼克犹豫了一下,站了起来,默默地走了十分钟。

“你还没有告诉我,你做了什么,”她平静地问。

“我做了什么?”

“你犯了什么罪,才被送进监狱的?”少女问。

“哦,因为偷盗,”他说,他没有提到持枪抢劫、强奸等事,他不想让她害怕,最好让她同情自己,直到她没有利用价值为止。“你为什么和你爸爸吵架呢?”他转换话题说。

“因为他是个最固执的人,”她说。

“他在什么事上固执呢?”

“什么事上都固执!”她自以为是地说,“比如,镇上的服装店里有一条黄裙子,非常漂亮,售价五十元,我爸爸说太贵了,不愿给我买。”

“也许他没有钱,”尼克说。

“他有钱,”少女很肯定地说,“他是镇上的药剂师,唯一的药剂师。全镇医生的处方都由他来配,怎么会没有钱呢?”

他们又走了大约两分钟,然后进入一条小路,这条小路曲曲折折,但越走越宽,不久,他就可以与女孩并肩走了。来到一块空地时,女孩走到空地中间,跪下,扒开一些松散的泥土,移走几块厚厚的青苔,露出了一道活门。

“这里过去是个藏赃物的地窖,”女孩告诉他,同时骄傲地补充说,“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,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。”

“没有告诉过男朋友或女朋友?”尼克狡猾地问,“连你爸爸妈妈也没有告诉过?”

“当然没有,”她肯定地说,“从南北战争以来,除我之外,你可能是唯一知道的人。这儿以前可能是有钱人的避难所。”

她率先沿着一个长满青苔的木梯下去。……尼克走到女孩和木梯之间,“现在怎么办?”

“你留在这儿,这是最安全的地方。我觉得,你必须在这里住三、四天,一直到大家认为你已经逃走了。他们停止搜索后,你再趁机溜到铁路边,搭车离开。”

“你还没有告诉我,你为什么要帮我。”

“你又来了,”她厌烦地说,“就像我爸爸一样,什么事都要有个理由!我不可以做我自己高兴做的事情吗?”

尼克摇摇头:“现在的人不会随便帮助别人的,除非他们有理由。”

“好吧,随你的便,”女孩一副撒手不管的样子,“我当然不会求你让我帮助你,如果你想走,那现在就走吧。”

说着,她向木梯走去。尼克立刻挡住她的去路。

“我没有理由相信你。”他说。

“天哪!”她气愤地叫起来,“我发现你在沼泽里,累得半死,好心带你找到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处,你却说你没有理由相信我!”

“你现在可以跑回镇上告发我。”尼克说。

“要告发你的话,你在河那边熟睡时,我就可以去告发了,”她提醒他说,“如果我不值得信任,我会这么费事地带你来这儿吗?”

“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,”尼克嘟嘟嚷嚷地说,“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你的话。”

“你和我爸爸一样,”女孩气愤地说,转身对着墙,脸埋在臂弯里。“不论我做什么,都是错的!我真想找个地方,死掉算了!”

说着,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。

尼克不知所措地看着她。他简直希望自己没有遇见她。他知道,她是个有用的人质,但也可能是个很好的帮手,她说得对,她想出卖他,早就去报告了。

“好吧!”他突然说,“别哭了,我说那些话不是有心的。”

“你这个人,”她厉声指责道,“我帮了你忙,你别不相信我!”她哭得更伤心了。

“我是相信你的,瞧,”他说,离开木梯,让开道。“我这就让你走,就照你的意思去做,我们就照你的计划行事吧。别哭了。”

女孩抽泣了几声,站起来,问道:“你的话当真?你不准备伤害我了?”

“是的,我不伤害你,”他脑袋向木梯一摆,“去吧,上去吧!”

女孩急忙爬上木梯,到了地面。尼克从下面看着她抬起沉重的木门,准备盖上。

“顺便告诉你,”她对着下面地窖说,“你记不记得我说过的那件裙子?我爸爸不肯给我买的那件?五十块钱的那件?”

尼克抬着头,眯起眼睛说:“记得,怎么啦?”

女孩露出一个微笑,这是尼克见过的最邪恶的微笑。

“啊,告诉你,”她急急忙忙地说,“警方悬赏五十元,给逮到逃犯的人。通风报信而逮到逃犯,只给二十五元。我想那条裙子都快想疯了。”

尼克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,看着门砰地一声关上。他听到门栓插上的声音,他知道,自己又成了囚犯……

微光烁
啊啊我看过这篇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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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2月29日

守住不惑的底线,选择做最值得的自己/南方周末2023新年献词

2024年的第一束阳光正在深处积蓄,我们——生于1984年的南方周末也即将迎来创刊四十周年。按照最新一次人口普查的结果,中国人的平均年龄也大约四十岁。

“四十”而“不惑”,前者是这份新闻纸与吾国吾民的微妙同频,后者是我们念兹在兹的自我期许。

我们诞生于改革开放初启鹏程的春天里,现实百废初兴、百舸争流,未来充满未知、诸多困惑。也正因如此,穿越惑与不惑的边界,求索东方古国现代文明进步的答案,内蕴于我们的基因与使命。

四十年来,我们寻刻着一个民族走向复兴的经纬坐标,记录着无数个体命运的跌宕起伏;我们追求真、歌颂善、呈现美,我们抗拒假、斗争恶、暴露丑;我们持续见证、诉说并努力参与那场壮丽的春天的故事,又从那个故事中汲取无穷力量,让我们在面对未知与困惑时,绝不背离自我的基因与使命:在这里,读懂中国。

读懂永无止境,不惑则是一种状态。本应不惑的年岁,依然会强烈感受到各种困惑的推背感。

百年变局仍在高速演变,一个2023年就足以令人头晕目眩:

暴雨一路向北,杜苏芮狂卷乱奔,气象气候变幻莫测;支原体肺炎上热搜,流感成热词,南北儿科问者如云;网约车多地饱和,全职儿女等待“上岸”;谁记得住3000点保卫多少回?谁忘得了朱令与琴相伴又与病魔抗争的故事?摘下口罩的那一刻,你是否感到寒气?

中美元首在大国关系的十字路口晤谈“正确相处之道”,俄乌冲突未了,巴以厮杀又起,中东局中局风云变幻,福岛核污水每一秒钟都在随洋流扩散,这个地球,能否和合与共?

ChatGPT取代的是马还是马车夫?算法会控制你还是解放你?人类的未来是不是马斯克的星辰大海?新技术带来的是元宇宙的美梦还是潘多拉的魔咒

惑与不惑永远在刷新边界,行动是穿越的唯一途径。越是目眩神迷,越要抱朴守一,在沧海桑田中守护方寸安宁殊为珍贵。

同在2023年,人们走向烧烤摊,走进演唱会,来一场“特种兵”式的旅行,在City Walk中与远方破镜重圆;与逝者道别,向生者微笑,为村超欢呼,为电竞喝彩,自己出演短剧的主角,让曾长出荒草的街道变成cos的魔法舞台。

这是变局中人的日常,毕竟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本身。而在这其中,守住自己的内心,守住自己的生活,就是在守住不惑的底线,守护人生的大盘。

这也是似曾相识的过往。四十年来,我们看到无数这样的你,我们不停为你加油,因为我们就是你们的一部分。

我们感受着你的困惑,更感佩于你的行动。我们知道你生于平凡,也明白你心有不甘;我们看到你徘徊踯躅,也欣赏你迈开脚步;我们明白你犹豫不决,也理解你做出抉择;我们目睹你只有单枪匹马,也见证你汇成千军万马。

**每一次何去何从的困惑,都可能通向一场毅然决然的醒悟。即使不知道答案,即使不清楚前路,仍可选择做最值得的自己:去思考、去行动,去迎接、去探索。**无论游刃有余还是头破血流,每一次闪展腾挪都是一次饱含希望的奋起,仿佛一团在冬夜升起的篝火,都在为迎接春日而燃烧。

不惑是有进无退的前行,是心怀牵挂的闯荡,是背着大山的跳舞。是上有老下有小肩上扛着整个世界却无可依靠的“必须坚强”。那就为自己点个赞吧,然后咬着牙继续走。

不惑是不确定中的结构涌现,是危机中萌发的生机。是在陷入迷茫时坚信自己的珍贵,在遭受厄运时坚持自己的志趣,经过光阴淘洗的种子,破土就是风华。

不惑是从心底生出光与热。即便历经创伤,也以明媚暖意,驱散焦灼与阴翳,随身携带一个宇宙,把爱的能量场安放在自我和他人之间。

不惑是既直击本质,又不失本真。是看清真相后的依然热爱,是洞穿世事后的心怀慈悲,是人生智慧的集中绽放,是“勿意、勿必、勿固、勿我”的笑对。

不惑是哪怕见惯山川湖海,仍能在意一粒沙、一滴水。是千疮百孔里依然藏着的倔强与柔软,是星夜兼程时对一轮朗月不知所起但一往情深的眷念。

不惑是时刻关照弱者的声音。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弱者,而社会的安全感与幸福感,也来源于让每个自强的人,能有示弱的机会。不惑的灵魂是夜空中最亮的星,既照亮自己的前路,也成为别人的明灯。

不惑是坚定那些被历史验证的共识。直面复杂与跌宕,始终执手相行,始终心怀敬畏,始终敢于创造。

不惑是坚守“正义、良知、爱心、理性”,是“让无力者有力,让悲观者前行”,是“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”,是“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”,是“每一个这样的你都是英雄”。

而不惑的本源,终将回到真实。每一道困惑的目光里,都闪烁着一个真实的梦想,那可能是大城市里的一张床,是地震后的一碗牛肉面,是父母的养老钱,是孩子的课间十分钟,是一则没有“仅限35岁以下”的招聘启事。每一次踏实的求解,都源自一个不被遮蔽的问题,敲开真相上的坚壳,方能触摸答案。

亲爱的读者,新年的第一束阳光正待升起。这缕晨曦将无远弗届,驱走长夜阴冷,照进大地每一个角落,照进过去、现在与未来。在南方周末将满四十周岁之际,我们期待能与你共同做到不困、不惑、不忧、不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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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2月29日

用你的活法定义世界的算法/南方周末2025新年献词

当无人驾驶的汽车从你身边闪过,当大模型“写好”你的年终总结,当光影魔法“复活”你的亲人,当虚拟“爱人”向你提出分手……

多年以后,当你回忆2024,生活的海面上,已浮现明日世界的冰山一角。你经历的那些改变,都在确认一场加冕。生成式AI快速迭代,人机对话上演“物我两忘”;诺贝尔奖连番垂青AI,机器人被注入“灵魂”;俄乌的战场上、加沙的瓦砾里,AI系统在搜寻血肉之躯;预测蛋白质和基因结构,AI模型又助力人类“长命百岁”。中国没有缺席这场加冕。百模大战,智能体涌现;脑机接口试验成功,AI辅诊纳入医保;传统制造在摆脱重复劳作,千年古建被写入“黑神话”

这一年,AI更加强大,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嵌入各行各业;这一年,AI更多风险,从人类安全、伦理,蔓延至社会的方方面面。

技术狂飙的欣喜与奥本海默式焦虑接踵而至。AI“教母”呼吁,要像“登月计划”一样推动它发展。诺奖得主担忧:“比我们更智能的系统终将控制一切”;联合国通过监管人工智能的“里程碑”决议,欧盟批准首个AI监管法案;《人工智能全球治理上海宣言》呼吁:“在人类决策与监管下,以人工智能技术防范人工智能风险”。而在全球AI中心、大洋彼岸的加州,首次提出防止大模型对人类造成“严重伤害”的监管法案,却遭到了否决……

争议仍在持续,但“奇点”正在来临。看吧,OpenAI并不open,偏见垒起高墙;“驴象之争”落定,技术海沟深潜;机器在模拟人、超越人的道上一路狂奔,人却依然在为生存与日常踯躅蹒跚。

从远古走来,我们曾用燧石敲出火种,用蒸汽顶开束缚,用钨丝点亮暗夜,用网络消弭距离,却从未如此面对“人与工具”的二律背反:

不眠不休的机器极大提升着效率,也无情刷新着劳动价值的版图。当一技之长的护城河渐成小溪,无数普通劳作者将如何开辟新的领域?

海量资源推动着信息平权,也制造着新的鸿沟。在人人都成为“知识容器”的一刻,如何保持智识的独特与人性的温暖?

算力和数据提速着认知与决策,也拨动着心灵中公平正义的天平。若将一切抉择都交给算法,人的精神与觉醒是否面临荒芜?

如果机器可以从事一切工作、治疗一切疾病、抵达一切远方、对抗一切时间,人类作为创造者,登临那造物之巅,看到的究竟是创世纪的朝霞还是终结者的余晖?

迭代进化的洪流,湮没着无数往昔。有时这世界就像一个庞大的系统,你对人生所有的规划与努力,或许都抵不过时代洪流一次不容分说的安排。但我们终究无法接受,在未来的某一天,人工智能回顾“我们”,就像我们回顾寒武纪海洋中的三叶虫、侏罗纪丛林里的恐龙。生而为人,就绝不甘为无角色的NPC,总期望在这个世界找到那个真正的自己。

在彷徨中寻找、在跌撞中摸索、在进击中演化,是生命的常态。世界广袤,不是每只方舟都能渡尽所有,可每个生于平凡的人,都在那“日复一日”的度过中苦苦寻觅:无数次刷过那些卷子才走进大学,无数次鼓足那股勇气才向你表白,无数次蹚入那条河流才游到彼岸……历史不是文学家笔下的修辞,而是无数重复又动人的真实故事:虽说前途未卜,但总怀着懵懂的希望

极致的赋能,令一切“在场”都有“离场”之虞。但每个渺小的个体,都能写下大时代中的愿望与倔强。程序正在得出最精准的结果,可生命不是通往结局的直行线,那其中,应有你百转千回、一咏三叹的人生印记

要做系统的变量,让存在具有意义。

像一粒火星带来一次绽放,像一只蝴蝶扇动一场飓风。未来不是既定的结局,每个人都可以参与它的塑造;参差不是主线的分支,每条线都可能写出新的章节。

人的抉择,不是程序接收的指令,而是自我的觉知与他者的共情。经历命运的无常,你在力挽狂澜;看到弱者的无助,你正奔走呼告。在枯鱼涸辙时坚守底线,在斗转星移时保持清醒,在人机交互时感受心跳:你没有程序般的标准答案,却始终懂得什么是爱、什么是恨、什么是长夜的痛哭和隐约心头的小确幸。

人创造工具,人从来不是工具。面对机器的高效,面对AI的全能,生命的价值与尊严所以存在,仅仅因为我们是人——因生活而坚忍不拔的人,因梦想而起舞燃烧的人,因相信而赤诚勇敢的人,因挚爱而舍身忘我的人

因为“它”无懈可击,“你”才意义涌现,人生从来就不是一次次“建模”:AI高速运算,你毅然抉择;AI排遣心事,你伸出援手;AI给出建议,你拼尽全力。用你的活法定义世界的算法,将你的真实汇成世界的真相,真正点亮黑夜的并不只有太阳,还有内心的火、眼中的光。

每一次黎明璀璨,总有人星夜来迎。是他们在马路上川流不息、在格子间凝神贯注、在田野中播下谷种,也是他们用肩膀扛起家庭、把背影投入风雨、以微笑眺望希冀。文明的壮丽绝不仅止于任何器物的如日中天,终将归于每个人的梦想、成长与求变,终要在爱与责任中折射出人之光辉:哪怕浪潮汹涌,始终跌跌撞撞,却总在拼尽全力游向心的方向

新年的阳光会如约而至,它照耀着每个与众不同的人。这个世界不会因为技术变得简单,复杂才是它的本质,我们也终将在这复杂中找到存在的意义。因为你无法计算,所以无可估量;因为你并不完美,反而独一无二——这是我们对人与AI关系的反思,更是对人类价值的再次确认。我们之所以在这颗星球上行走,不是为了成为最快最好的机器,而是要在这浩瀚的星辰大海中找到自己、确认自己、喜欢自己

祝你新年快乐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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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2月22日

看电影/史铁生
(华大联盟试卷版,有删节)

我和八子一起去的那家影院,叫“交道口影院”。小时候,我家附近,方圆五六里内,只这一家影院。此生我看过的电影,多半是在那儿看的。

“上哪儿呀您?”“交道口。”或者:“您这是干吗去?”“交道口。”在我家那一带,这样的问答已经足够了,不单问者已经明白,听见的人便都知道,被问者是去看电影的。所以,在我童年一度的印象里,交道口和电影院是同义的。记得有一回在街上,一个人问我:“小孩儿,交道口怎么走?”我指给他:“往前再往右,一座灰楼。”“灰楼?”那人不解。我说:“写着呢,老远就能看见——交道口影院。”那人笑了:“影院干吗?我去交道口!交道口,知道不?”这下轮到我发蒙了。那人着急:“好吧好吧,交道口影院,怎么走?”我再给他指一遍,心说这不结了,你知道还是我知道?但也就在这时,我忽然醒悟:那电影院是因地处交道口而得名。

八十年代末这家电影院拆了。这差不多能算一个时代的结束,从此我很少看电影了,一是票价忽然昂贵,二是有了录像和光盘,动听的说法是“家庭影院”。

但我还是怀念“交道口”,那是我的电影启蒙地。我平生看过的第一部电影是《神秘的旅伴》,片名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。我只记得一个漂亮的女人总在银幕上颠簸,神色慌张,其身型时而非常之大,以至大出银幕,时而又非常之小,小到看不清她的脸。此外就只是些破碎的光影,几张晃动的、丑陋的脸。我仰头看得劳累,大约是太近银幕之故。散场时母亲见我还睁着眼,抱起我,竟有骄傲的表情流露。回到家,她跟奶奶说:“这孩子会看电影了,一点儿都没睡。”我却深以为憾:那儿也能睡吗,怎不早说?奶奶问我:“都看见什么了?”我转而问母亲:“有人要抓那女的?”母亲大喜过望:“对呀!坏人要害小黎英。”我说:“小黎英长得真好看。”奶奶抚掌大笑道:“就怕这孩子长大了没别的出息。”

通往交道口的路,永远是一条快乐的路。那时的北京蓝天白云,细长的小街上一半是灰暗错落的屋影,一半是安闲明澈的阳光。一票在手有如节日,几个伙伴相约一路,可以玩弹球儿,可以玩“骑马打仗”,还可在沿途的老墙和院门上用粉笔画一条连续的波浪,碰上院门开着,便站到门旁的石墩上去,踮着脚尖让那波浪越过门楣,务使其毫不间断。倘若敞开的院门里均无怒吼和随后的追捕,这波浪便可一直能画到影院的台阶上。

坐在台阶上,等候影院开门,钱多的更可以买一根冰棍骄傲地嘬。大家瞪着眼看他和他的冰棍,看那冰棍迅速地小下去,必有人忍无可忍,说:“喂,开咱一口。”开者嘬也,你就要给他嘬上一口。继续又有人说了:“也开咱一口。”你当然还要给,快乐的日子里做人不能太小气。大家在灿烂的阳光下坐成一排,舒心地等候,小心地嘬——这样的时刻似乎人人都有责任感,谁也不忍一口嘬去太多。

大批判来了,电影院关张了几年。

《艳阳天》是停顿了若干年后中国的第一部国产片。该片上演时我已坐上轮椅,而且正打算写点什么。票很难买,电影院门前彻夜有人排队。托了人,总算买到一张票,我记得清楚,是早场5点多的,其他场次要有更强大的“后门”。

还是交道口,还是那条路,沿途的老墙上仍有粉笔画的波浪,真可谓代代相传。一夜大雪未停,事先已探知手摇车不准入场,母亲便推着那辆自制的轮椅送我去。那是我的第一辆轮椅,是父亲淘换了几根钢管回来求人给焊的,结构不很合理,前轮总不大灵活。**雪花纷纷地还在飞舞,在昏黄的路灯下仿佛一群飞蛾。**路上的雪冻成了一道道冰棱子,母亲推得沉重,但母亲心里快乐。(因为那是一条永远快乐的路吗?)母亲知道我正打算写点什么,又知道我跟长影的一位导演有着通信,所以她觉得推我去看这电影是非常必要的,是一件大事。

怎样的大事呢?我们一起在那条快乐的雪路上跋涉时,谁也没有把握,惟朦胧地都怀着希望。她把我推进电影院,安顿好,然后回家。谢天谢地她不必在外面等我,命运总算有怜恤她的时候——交道口离我家不远,她只需送我来,只需再接我回去。

当时,我正在写一个电影剧本。那完全是因为柳青的鼓励。柳青,就是长影那个导演。第一次她来看我就对我说:“干吗你不写点什么?”她说中了我的心思,但是电影,谁都能写吗?以后柳青常来看我,三番五次地总对我说:“小说,或者电影,我看你真的应该写点什么。”

既然一位专业人士对我有如此信心,我便悄悄地开始写了。既然对我有如此信心的是一位导演,我便从电影剧本开始。尤其那时,我正在一场不可能成功的恋爱中投注着全部热情,我想我必得做一个有为的青年。尤其我曾爱恋着的人,也对我抱着同样的信心——“真的,你一定行”——我便没日没夜地满脑子都是剧本了。那时母亲已经不在,通往交道口的路上,经常就有一对暂时的恋人并步而行(其实是脚步与车轮)。暂时,是明确的,而暂时的原因,有必要深藏不露——不告诉别人,也避免告诉自己

但是暂时,只说明时间,不说明品质,在阳光灿烂的那条快乐的路上,在雨雪之中的那家影院的门廊下,爱恋,因其暂时而更珍贵。在幽暗的剧场里他们挨得很紧,看那辉煌的银幕时,他们复习着一致的梦想:有一天,在那儿,银幕上,编剧二字之后,“是你的名字”——她说;“是呀但愿”——我想。

然而,终于这一天到来之时,时间已经远远地超过了暂时。我独自看那“编剧”后面的三个字,早已懂得:有为,与爱情,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领域。但暂时,亦可在心中长久,而写作,却永远地不能与爱情无关